風災後的晚餐
國泰民安、天下承平之際，從來不覺得每一口食物來得珍貴，一旦失去，才知道「誰知盤中飧，粒粒皆辛苦」。颱風來了沒有辦法正式開伙，總是簡單的做個炒飯、拌麵或是吃泡麵餐，以為颱風走了，可以比較正常供餐，沒想到開始停水也不敢開伙，前天水來了，可是我卻因急性腸胃炎尚未恢復，一波多折，昨天終於可以走出家門，逛我的傳統菜市場了。
很喜歡逛傳統菜市場，因為每一攤都是一則故事，每一攤都那麼有人味。賣虱目魚的老伯，兩年前老伴走了，每一次我都會多停個兩分鐘，聽聽他說話，看看木訥的他，生意還好嗎？那個賣醃芭樂的年輕夫妻，為了讓燕巢的雙親覺得還有價值，總是抽空在主業之餘，把父母親的心血從產地採收後，第一時間交到顧客手上，閃著晶瑩的綠芭樂，叫人忍不住就想當場咬一口哩！我最愛那一瓶瓶的新鮮芭樂汁，冰涼又香濃的鮮果味直衝腦門，就是「過癮」兩字能形容啊！還有雞肉攤的歐巴桑，永遠在臉上堆著笑容迎接每個過往的顧客，只要我出現，靦腆的她就會多添一塊雞翅在我的袋子裡，要我煮給孩子吃。習慣了場外走道上，那位太太當季的醃製鳳梨罐，就再也無法忍受超市的醃鳳梨罐頭煮出來的鳳梨苦瓜雞；就連滷豬舌和小黃瓜的涼拌，那個滷出味道的豬舌，也是乖乖回頭向轉角那個高傲的滷味攤老闆買。
颱風天、缺水、生病的日子，特別懷念灰暗、吵雜、潮濕、百味雜陳的菜市場，除了新鮮的菜色以及稀奇古怪的食物讓人想念，其實，就只是想看看，攤販們都來了嗎？這些人都是社會中的中下階層的代表，如果他們都上場正常工作了，那也表示整個社會也慢慢在恢復運轉的機制。踏上了一樣親切的泥濘水泥地，趕緊瞧瞧供應的菜色，葉菜類還有一些擺在架子上，表示中北部的確傷得較輕。菜市場雖然不大，卻像個社會民生的縮影與指標，昨天下午走了一趟，看到人潮慢慢回籠，心裡踏實多了。耳邊又響起一樣宏亮的叫賣聲，還有打起精神投入工作的攤販們專注的神情，以及一波波跟我一樣的主婦，尋思著，用哪一道菜，撫慰幾日來家人的低潮與不安。
簡單的買了雞肉、虱目魚、豆芽、蛤蠣、老薑，不精於廚藝的我，只是尋常的職業婦女兼主婦，只想不要太費時間，卻又能滿足家人的胃。
大熱天一想到麻油雞總叫人退避三舍，但是在災難過後的當頭，我卻想起我最愛的麻油，一種最能代表台灣母親的愛的調味料，我們不是在女子生產，經歷劫難之後，讓麻油上場緩緩喚回屬於女人的精氣與力道嗎？該如何去除油膩卻又留住香濃的氣味呢？我的作法是煮「麻油雞飯」。先倒一些麻油將老薑爆香（麻油減半），燒出老薑的香味之後，再放入雞塊、米酒和鹽巴、少許柴魚粉一同入味，雞塊成焦黃狀後，倒入電鍋中與生米及水一同煮熟〈電鍋裡的水跟原來煮飯時一樣〉，煮飯的過程中，不斷竄出的香味，簡直讓人捨不得換氣。水氣氤氳縹緲中，又想起媽媽幫我坐月子時，我獨愛的麻油餐，原來這麼想煮這道餐，是因為過往的記憶回溯，讓我難以抗拒啊！這麼簡單的一道餐，不但省了料理主食的麻煩，原來會覺得油膩的麻油，也恰巧成了滋養生米的源頭，每一粒熟透的米都吸足了麻油雞特有的甘甜滋味，這一碗飯，是吃麻油雞汁長大的呢！
只要熟知這個黃昏市場的人都知道，要買生鮮魚類到這兒就對了，是因為距離興達漁港很近的原因吧！除了海鮮類之外，我還喜歡台南特有名的虱目魚，今天，賣魚的老伯用很慎重的口吻告訴我，這些還能讓你吃到的虱目魚，都是經歷了千辛萬苦才存活下來的，其它的同胞早已因為水災，飄到海裡死掉了！他很好心，但這麼一講卻讓我進退維谷，不知該疼惜這些魚掙扎活下來，還是狠心的帶回家煎了吃掉，ㄟ…，其實，躺在這裡的魚靈魂早已升天，我應該是想太多了。回家後，滴一兩滴油在平底鍋，再將擦乾並抹了鹽巴的魚身往鍋裡放，香味誘人又焦脆油亮的虱目魚，家常味道隨之而來，台南的媽媽們，總用這道最簡單不過的魚料理，緊緊牽繫著離家的遊子。
買了蛤蠣不是煮湯，而是要煮「蛤蠣絲瓜」！颱風過後要能吃到絲瓜，已經不是「幸福」兩字能形容，尤其這兩條絲瓜，還是美濃娘家的媽媽在颱風時冒著風雨搶救回來的。那一刻，媽媽不畏危險，頂著風斜著身子不是捨不得絲瓜，她心中、腦海裡牽掛的就是我們這一家人啊！這一家不知愁苦、總是喊著外婆的菜最好吃的都市人，就那麼軟不溜丟在外婆耳邊撒嬌，那疼孫疼過頭的外婆就是賣了命，也往前啊！忘了自己已經六十幾歲，不能任性的再跟風雨拼搏；忘了自己已經佝僂的身軀，禁不起風雨飄搖…。
絲瓜的外皮已經有點黑了，看的出來媽媽雖然包了報紙冷藏著，可是敵不過時間的無情摧殘，然而，一切開，裡頭卻還是白裡透著淡綠，一派自然鮮嫩，就像媽媽老了，我們大了，那總想護衛孩子的心，卻不因時間的流逝，減少一分一毫。然而，自古以來，災難從不因為母愛偉大而高抬貴手。媽媽逃過了外面的風雨，還得意著摘了絲瓜要給我們，卻因為家裡積水，想清空漏水孔而栽在自家的陽台，一滑倒，整個右手臂肩胛骨斷裂，嚴重的粉碎性骨折，緊急送醫開刀住院，她成了另一種受災戶。當醫生宣告她要休養半年至一年，她竟然說：「那就不能種田了，怎麼辦？也不能再種一些菜了！我孫女她們很喜歡吃我種的菜耶！」
以往煮這道菜總是閉著眼睛就能完成，而今想到媽媽摔斷的手，幽幽轉轉層層疊疊竟是萬般艱難。一樣微火，慢慢的不加水和著薑絲悶出絲瓜的原汁原味，再加入蛤蠣，起鍋前再淋上一匙油，夏日最清脆爽口又叫座的「蛤蠣絲瓜」，竟成了最教人心痛的一道菜。
最後一道「油蔥豆芽菜」是我們家青菜排行榜上永遠的榜首。最尋常人家的豆芽菜，加一點水和美濃的「特製」蔥油酥（媽媽的愛心），悶個一分鐘，淋上「特製」醬油（屏科大的醬油又天然又好，真的超有名唷！）孩子每次都要吃掉兩包豆芽菜才罷「口」，讓我這個主婦當得又輕鬆又有成就感！
一趟菜市場的採買，一段走了十幾年的路徑，一頓再平常不過的晚餐，卻因為超級颱風莫拉克帶來世紀災難，停留、打轉兼撕裂、破壞，毀了南部靠山靠海的子民；走了，又留下一堆爛攤子讓人收拾，大地千瘡百孔，四處哀鴻遍野，使得南台灣還有無數家庭流離失所無所依歸，而自己的媽媽也因為這場風災得承受無止境的傷痛，這一餐真是叫人百感交集，內心格外不捨、沉重啊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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